古老的大房子,只有一个挂着窗帘的窗子透出灯光。院子里,用铁链拴着的狗——特列佐尔突然狺狺狂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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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在睡意矇眬中听到母亲的低语声:“冬妮亚还没睡。进来吧,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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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轻轻的脚步声和她那亲切热烈的拥抱把冬妮亚的睡意完全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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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你来得太好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爸爸昨天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今天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整天。我和妈妈熬了好几夜,今天也休息了一下。莉莎,有什么新闻,都讲给我听听。”冬妮亚把莉莎拉到身旁,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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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吗,倒是很多!不过有一些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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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一边笑,一边调皮地望着冬妮亚的母亲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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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的母亲也笑了。她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妇人,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举止却仍然像年轻姑娘那样轻盈。她有一双聪明的灰眼睛,容貌虽然不出众,却很有精神,惹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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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过一会儿我就让你们俩单独谈。现在您先把能公开的新闻说一说吧。”她开着玩笑,一面把椅子挪到沙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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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新闻是:我们再也不用上学了。校务会议已经决定给七年级学生发毕业证书。我高兴极了。”莉莎眉飞色*舞地说。“那些代数呀,几何呀,简直烦死我了!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呢?男同学也许还能继续上学,不过到哪儿去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处都是战场,各地都在打仗。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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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反正得出嫁,做妻子的懂代数有什么用?”莉莎说到这里,大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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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陪姑娘们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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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往冬妮亚跟前挪了挪,搂着她,低声给她讲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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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你想想,当我认出那个逃跑的人的时候,我是多么吃惊啊!……你猜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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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对自己的话产生的效果很得意,接着就讲开了她同维克托吵嘴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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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顾讲话,没有发现冬妮亚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蓝上衣的衣襟。莉莎完全不知道,冬妮亚是多么惊慌,连心都缩紧了。她也不知道,冬妮亚那美丽的浓密的睫毛为什么那样紧张地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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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后来又讲到那个喝醉酒的警备司令的事,冬妮亚已经完全顾不上听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维克托已经知道是谁袭击了押送兵。莉莎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她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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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把保夫鲁沙,我是说,把柯察金的事情告诉维克托呢?你要知道,维克托会出卖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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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反驳说:“不会的。我看他不会。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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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勐然坐直了身子,两手使劲抓住膝盖,抓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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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莉莎,什么也不明白!维克托跟柯察金本来就是仇人,何况又加上别的原因……你把保夫鲁沙的事情告诉维克托,是做了一件大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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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到这时才发现冬妮亚很着急。冬妮亚脱口说出“保夫鲁沙”这样亲昵的称唿,使她终于弄明白了她一向模模煳煳猜测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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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不禁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感到难为情,不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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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看来,真有这么回事了。真怪,冬妮亚怎么会突然爱上了他?他是个什么人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莉莎很想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怕失礼,没有开口。为了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拉住冬妮亚的两只手,说:“冬妮亚,你很担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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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精神恍惚地回答:“不,也许维克托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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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她们的同班同学杰米亚诺夫来了,他是个笨手笨脚的、朴实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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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送走了两个同学,独自在门口站了很久。她倚着栅栏门,凝视着通向城里的那条灰暗的大道。到处游荡永不停息的风,夹着潮湿的寒气和春天的霉味,向冬妮亚吹来。远处,城里许多房子的窗户不怀好意地闪着暗红的灯光。那就是她所恼恨的小城。在城里的一间房屋里,住着她那个不安生的朋友,他恐怕还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又过去了多少天哪!那一次是他不对,不过这件事她早就淡忘了。明天她一见到他,往日的友谊,那使人激动的美好的友谊,就会恢复。他们一定会言归于好,这一点冬妮亚深信不疑。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然而这不祥的黑夜,仿佛在一旁窥伺着,随时准备……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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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朝大路瞥了最后一眼,回到了屋里。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思念着:黑夜,可千万不要出卖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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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家里的人还都在熟睡,冬妮亚就醒来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为了不惊醒别人,她悄悄地走到院子里,解开长毛大狗特列佐尔,领着它向城里走去。在柯察金家对面,她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随后,推开栅栏门,走进了院子。特列佐尔摇着尾巴,跑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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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焦姆刚好也在这天清晨从乡下回到家里。他是坐大车来的,同车的是一个一起干活的铁匠师傅。他把挣来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走进院子。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阿尔焦姆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放下面粉,喊了一声:“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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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焦姆把东西放在厨房里,进了屋,一看就愣住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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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明白,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房门大开着,保尔却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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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阿尔焦姆转过身来。一条大狗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进了栅栏门,朝屋子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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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保尔·柯察金。”她打量着阿尔焦姆,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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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正找他呢。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刚刚回来,房门开着,家里没人。您找他有事吗?”他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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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没有回答,反问了他一句:“您是保尔·柯察金的哥哥阿尔焦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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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忧虑地望着敞开的门。“我怎么昨天晚上不来呢?难道出事了?是真的?……”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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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回来的时候,门就敞着,就没见到保尔吗?”她向惊奇地注视着她的阿尔焦姆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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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走到阿尔焦姆跟前,向周围看了看,急促地说:“我也说不准确,不过,要是保尔没在家,那他就是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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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焦姆一声不响地听她讲着。当冬妮亚把她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之后,他异常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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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是糟糕!本来就够受的了,偏偏又碰上倒霉事……”他愁眉苦脸地咕哝着。“这就清楚了,为什么家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这孩子是鬼迷心窍了,惹出这种事来……现在上哪儿去找他?请问,您是谁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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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是这样……”阿尔焦姆含含煳煳地拖长声音说。“我给这孩子送面粉来了,想不到出了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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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亚和阿尔焦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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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您也许能找到他。”冬妮亚在向阿尔焦姆告别的时候轻声说。“晚上我再来听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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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醒来的一只干瘪的苍蝇在窗角嗡嗡地叫着。一个农村姑娘,胳膊支着膝盖,坐在破旧沙发的边上,呆呆地望着肮脏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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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备司令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行字,然后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几个字下面,得意地签了名,名字写得很花哨,最后一笔还甩了一个钩。这时,门口传来了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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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倒是好风,就是胳膊给博贡团[博贡团,1918年建立的乌克兰着名红军团队。——译者]打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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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洛梅加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摘下了军帽。帽子上有一个三叉戟的珐琅帽徽,这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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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戈卢勃派我来的。”他小声地说。“谢乔夫狙击师就要来驻防。你这儿可要大大麻烦了,我先来把秩序整顿一下。大头目也可能来,还有一位洋大人跟他一起来,所以,这儿谁也不许提起那次‘消遣’的事。你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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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备司令把香烟叼到另一边嘴角上,说:“我这儿关着一个小坏蛋。你知道吧,我们在车站抓住了那个朱赫来,你大概记得,就是煽动铁路工人反对咱们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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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怎么啦?”萨洛梅加很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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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驻站警备队长奥梅利琴科这个笨蛋,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往我们这儿押送。就是我这儿现在关着的这个小坏蛋,公然在大白天把朱赫来劫走了。他俩抢走了哥萨克的枪,打掉了他好几颗牙,一熘烟跑掉了。朱赫来跑得无影无踪,那个小坏蛋却叫我们抓住了。材料就在这儿,你看看吧。”他把一份写好的公文推到萨洛梅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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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洛梅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翻着材料,草草看了一遍。然后两眼盯着警备司令,问:“你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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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了他五天,他什么也不说。老是一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是我放的。’简直是天生的土匪。你知道,那个押送的哥萨克认出了这个小坏蛋,差点把他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他因为跑了犯人,在车站挨了奥梅利琴科二十五通条,所以一见这小坏蛋,就狠狠揍了他一顿。现在这个人没必要再关下去了,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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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洛梅加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他要是落在我手里,保管早就招了。审犯人这种事,你这个小神甫根本干不了。神学院的学生,怎么能当司令呢?你没用通条抽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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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太放肆了。还是嘲笑嘲笑你自己吧!我是这儿的司令,你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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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小神甫,别生气,当心气破了肚皮。我才不管你的事呢!闲话少说,你还是告诉我,哪儿能搞到两瓶好酒喝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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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萨洛梅加用手指了指公文说。“你想要他的命,就得把十六岁改成十八岁,把‘6’字上面的小钩往这边一弯,就行了,要不,上头说不定不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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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一共关押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他穿着破长袍和肥大的麻布裤子,蜷着两条瘦腿,侧身躺在板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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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抓来是因为住在他家的佩特留拉士兵,有一匹马拴在他家板棚里不见了。地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贼眉鼠眼,尖下巴,是个酿私酒的。她是因为有人告她偷了表和其他贵重物品给抓来的。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头枕着帽子,昏昏沉沉地躺着的是保尔·柯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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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又带进来一个姑娘,她睁着两只惊恐不安的大眼睛,头上扎着花头巾,一副农村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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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私酒的老太婆把新来的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连珠似地问:“小姑娘,你也来坐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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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又问:“你是为啥给抓来的?兴许也是为造私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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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这个纠缠不休的老太婆,低声回答说:“不是的。我是为哥哥的事给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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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那个老头插嘴了:“你干吗惹她伤心呢?说不定人家够难受的了,可你问起来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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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立刻转过身来,朝着板床那边说:“谁指派你来教训我的?我是跟你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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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啐了一口唾沫,说:“我是说,你别老缠着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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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里安静下来。姑娘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一只胳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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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私酒的女人开始吃起东西来。老头把脚垂到地上,不慌不忙地卷了一支烟,抽起来。一股难闻的烟味立即在仓库里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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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嘴里塞得满满的,吧嗒吧嗒地嚼着,又唠叨起来:“抽起来没完没了,臭得要命。就不能让人吃顿安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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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嘿嘿一笑,挖苦她说:“你是怕饿瘦了吗?眼看连门都挤不出去了。你就不兴给那个小伙子吃点?别总往自己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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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抱屈地把手一摆,说:“我紧着跟他说:你吃,吃吧,他不想吃嘛!能怨我吗?我吃多少,用不着你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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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朝老太婆转过身来,向柯察金那边扬了扬头,问:“您知道他为什么坐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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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一见有人跟她说话,心里高兴起来,乐呵呵地告诉姑娘:“他是本地人,是老妈子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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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弯下身子,凑到姑娘耳朵跟前,悄声说:“他救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个人是水兵,就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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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这时想起了警备司令的话:“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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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车一列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所属各个分队(营)乱哄哄地从车上挤下来。由四节包着钢板的车厢组成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号”装甲车,缓慢地在铁路线上爬行。从平板车上卸下了大炮。从货车里牵出了马匹。骑兵们就地整鞍上马,挤开那群乱得不成队形的步兵,到车站广场上去集合整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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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上十分嘈杂,像有一窝蜂在嗡嗡地叫。纷乱的人群,逐渐按着班、排组成了队伍。随后,这股武装的人流就朝城里涌去。直到傍晚,谢乔夫师的辎重马车和后勤人员还络绎不绝地顺着公路开进城去。殿后的司令部警卫连终于也开过去了。一百二十个人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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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起身站到小窗跟前。街上车轮的辘辘声、杂乱的脚步声和歌声,透过苍茫的暮色*,传入他的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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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过姑娘讲述自己的身世——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婆终于达到了目的。原来姑娘就住在离城七俄里的农村。她哥哥格里茨科是个红色*游击队员,当地成立苏维埃政权的时候,领导过贫农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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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撤退的时候,格里茨科也缠上机枪子弹带,跟着他们走了。现在家里简直生活不下去。仅有的一匹马,也给抢走了。父亲被抓到城里,关进监牢,受尽了折磨。村长过去挨过格里茨科的斗,现在借机报复,经常把各式各样的人派到她家去住,弄得她家更穷了。前天警备司令到村里抓人,村长把他领到了她家。警备司令看中了这个姑娘,第二天清晨就把她带回城里来“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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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睡不着觉。他辗转反侧,一个无法摆脱的思想纠缠着他:“以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总在脑子里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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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毒打的身体像针扎一样疼痛。那天哥萨克押送兵兽性*大发,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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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摆脱那些恼人的思想,他开始静听身旁两个妇女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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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声音非常小,她讲到警备司令怎样缠住她不放,又是威逼,又是利诱,遭到拒绝之后,又怎样暴跳如雷,说:“我把你关到地牢里,你一辈子也别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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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吞噬着牢房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的、不安的夜降临了。思路又转到吉凶未卜的明天。这只是第七夜,但是却好像已经熬过了好几个月。睡在硬邦邦的地上,全身疼痛不止。仓库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老头躺在板床上打着唿噜,就像睡在自家的热炕上一样。这老爷子对眼前的处境满不在乎,夜夜都睡得又香又甜。酿私酒的老太婆被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放出去弄烧酒去了。赫里斯季娜和保尔都躺在地上,离得很近。保尔昨天从窗口看见谢廖沙在街上站了很久,忧郁地盯着这座房子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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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都有人送来发酸的黑面包。是谁送来的,没有说。这两天警备司令又连着提审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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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问的时候,保尔什么也没有说,一问三不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不做声。他曾想做一个勇敢的人,坚强的人,像书里写的那样。可是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被押解着走过高大的机器磨坊时,听见一个匪兵说:“少尉大人,干吗还把他带回去?从背后给他一枪不就完了?”当时,他却又害怕起来。是啊,十六岁就死掉,这多可怕!死了,就再也活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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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里斯季娜也在想心事。她比这个小伙子知道得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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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没有睡,他一连几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赫里斯季娜很同情他,唉,他太可怜了。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苦处:她忘不了警备司令威胁她的话:“我明天再找你算帐。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交给卫兵。那些哥萨克是求之不得的。你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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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难哪!谁能来救她呢?哥哥当红军去了,妹妹有什么罪过?“唉!这个世道实在没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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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的痛苦哽住了她的喉咙,无可奈何的绝望和恐惧涌上了心头,她失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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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里斯季娜激动地低声讲起来——她尽情向身旁这个沉默寡言的难友倾吐自己的痛苦。他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一只手放在赫里斯季娜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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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该死的畜生,他们一定会糟蹋我的。”赫里斯季娜吞咽着眼泪,怀着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小声地说。“我是完了:刀把子在他们手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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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保尔能对这个姑娘说些什么呢?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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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让他们带走她,跟他们拼吗?他们会把他打个半死,甚至会用马刀噼他的头——一下子也就完了。为了多少给这个满腹苦水的姑娘一些安慰,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她不再哭泣了。大门口的哨兵像办例行公事似的,时而向过路的人喊一声:“什么人?”然后又是一阵寂静。老头还在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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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不觉地熘过去。当一双手突然紧紧搂住他,把他拉过去的时候,他一下子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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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你听我说,”姑娘那热烈的嘴唇小声地说。“我反正是完了:不是那个当官的,就是那帮当兵的,一定会糟蹋我的。我把我这姑娘家的身子给你吧,亲爱的小伙子,我不能让那个畜生来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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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双有力的手臂仍然紧紧搂住他不放。两片热烈的、丰满的嘴唇,简直无法摆脱。姑娘的话是那样简单明白,那样温柔多情,他完全理解她讲这番话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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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顿时都不见了。牢门上的大锁,红头发的哥萨克,凶恶的警备司令,惨无人道的拷打,以及七个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都从记忆中消失了,这一瞬间只剩下了热烈的嘴唇和泪痕未干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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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把她忘了呢?……那双秀丽的、可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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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找到了自制的力量。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站起来,抓住了窗上的铁栏杆。赫里斯季娜的两只手摸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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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问话里包含着多少情意呀!他俯下身来,紧握住她的双手,说:“我不能这样,赫里斯季娜,你太好啦。”他还说了一些他自己也不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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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起腰来。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寂,他走到板床跟前,坐在床沿上,推醒老头,说:“老大爷,给我点烟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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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警备司令领着几个哥萨克来了,带走了赫里斯季娜。她用眼睛向保尔告别,眼神里流露出对他的责备。牢门在姑娘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保尔的心情也就变得更加沉重,更加郁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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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黑,老头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岗哨和司令部的值勤人员都换了班。晚上,又押进来一个人。保尔认出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长得很结实,矮墩墩的,破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退了色*的黄衬衫。他用细心的目光把小仓库迅速察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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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在一九一七年二月里看见过他,那时候,这个小城也受到了革命浪潮的冲击。在许多次喧闹的示威游行中,保尔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演说。这个人就是多林尼克。当时他爬上路旁的一道围墙,向士兵们演讲。记得他最后这样说:“士兵们,你们支持布尔什维克吧,他们是决不会出卖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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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难友的到来使老头很高兴。显然,整天坐着不说一句话,他太难受了。多林尼克挨着老头坐在板床上,和他一道抽着烟,详细询问了各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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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坐到保尔身边,问他:“你有什么好消息吗?你是为什么给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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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林尼克得到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两个字。他感觉出这是对方对他不信任,所以才不愿意多说话。但是,当木匠了解到这个小伙子的罪名之后,就用那对机敏的眼睛惊讶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又在保尔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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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是你把朱赫来救走了?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你被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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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朱赫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罪名不能往我头上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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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老头听到,又压低了声音,说:“是我亲自把朱赫来送走的,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到了地方。他把这件事的经过全都跟我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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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什么,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小伙子,看来还真不错。不过,你给他们关在这儿,情况他们又都知道,这可真他妈的不妙,简直是糟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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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背靠墙坐了下来,又卷起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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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林尼克最后这几句话等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保尔。很显然,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是他送走了朱赫来,这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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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保尔已经知道多林尼克是因为在佩特留拉的哥萨克中间进行鼓动被捕的。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他们投诚、参加红军的传单,当场给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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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他心里想。“他们说不定会用通条抽他。小伙子还太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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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躺下睡觉的时候,他用简单扼要的话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保尔,你我眼下的处境可以说是糟糕透了。咱们等着瞧吧,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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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仓库里又关进来一个犯人。这个人大耳朵,细脖子,是全城出名的理发师什廖马·泽利采尔。他比比划划,激动地对多林尼克说:“瞧,是这么回事,福克斯、勃卢夫斯坦、特拉赫坦贝格他们准备捧着面包和盐去欢迎他。我说,你们愿意欢迎,你们就欢迎吧,但是想叫谁跟他们一道签名,代表全体犹太居民,那可对不起,没人干。他们有他们的打算。福克斯开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磨坊,可我有什么呢?别的穷光蛋又有什么呢?这些人什么也没有。对了,我这个人倒是有一条长舌头,爱多嘴。今天我给一个哥萨克军官刮胡子,他刚到这儿不久,我对他说:‘请问,这儿的虐犹事件,大头目佩特留拉知道不?他能接见犹太人请愿团吗?’唉,我这条长舌头啊,给我惹过多少是非!等我给他刮完胡子,扑上香粉,一切都按一流水平弄妥当之后,你猜怎么着?他站起来,不但不给钱,反而把我抓起来,说我进行煽动,反对zheng府。”泽利采尔用拳头捶着胸脯,继续说:“怎么是煽动?我说什么啦?我不过是随便打听一下……为这个就把我关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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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利采尔非常激动,又是扭多林尼克的衬衣扣子,又是扯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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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林尼克听他发牢骚,不由得笑了。等泽利采尔讲完,多林尼克严肃地对他说:“我说,什廖马,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怎么干出这样的蠢事,偏偏在这种时候多嘴多舌。这个地方我看是来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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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利采尔会意地看了他一眼,绝望地挥了挥手。门开了,保尔认得的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婆又被推了进来。她恶狠狠地咒骂着那个押送她的哥萨克:“让火把你和你们司令都烧成灰!叫他喝了我的酒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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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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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坐到板床上,老头逗笑地欢迎她:“怎么,你又回来了,碎嘴子老太婆?贵客临门,请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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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抓起小包袱,挨着多林尼克,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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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门外守卫室里响起了喊声和脚步声,一个人高声发着命令。仓库里所有的犯人都把头转向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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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有座难看的破教堂,教堂顶上是个古式的钟楼,现在教堂前面正发生一桩本城少见的新奇事。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全副武装,列成一个个四方的队形,从三面把广场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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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从教堂门口起,三个步兵团排成棋盘格式的队形,一直站到学校的围墙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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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留拉“zheng府”的这个精锐师团的士兵们站在那里。他们穿着肮脏的灰军服,戴着不伦不类的、半个南瓜似的俄国钢盔,步枪靠着大腿,身上缠满了子弹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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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师团衣着整齐,穿的都是前沙皇军队的储备品,师团的一大半人是顽固反对苏维埃的富农分子。这次他们调到这里来,为的是保卫这个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铁路枢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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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的闪亮的铁轨从舍佩托夫卡朝五个不同的方向伸展出去。对佩特留拉来说,失去这个据点,就等于失去一切。他那个“zheng府”的地盘现在只有巴掌大了,小小的温尼察居然成了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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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目佩特留拉决定亲自来这里视察部队。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欢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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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团的新兵被安排在广场后边的角落里,那是最不显眼的地方。他们全是光着脚、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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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农村小伙子,有的是半夜里被抓的壮丁,从炕上拖来的,有的是在大街上被抓来的。他们没有一个愿意打仗,都说:“谁也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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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留拉军官们最大的成绩,就是把这些人押解到城里,编成连、营,并且把武器发给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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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第二天,三分之一的新兵就不见了,后来,人数一天比一天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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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发给他们靴子,那简直是太愚蠢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靴子可发。于是下了一道命令:应征入伍者鞋袜自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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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命令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谁知道新兵们从哪里拣来这么多破烂不堪的鞋子,全是靠铁丝或者麻绳绑在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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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们挡住密密麻麻的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阅兵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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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目本人要来!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事,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免费参观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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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校官和尉官,神甫的两个女儿,几个乌克兰教师,一帮“自由哥萨克”和稍微有点驼背的市长——总之,是一群经过挑选的“各界人士”的代表。身穿契尔克斯长袍的步兵总监也站在这群人中间。他是阅兵式的总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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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佩特留拉的仪式准备得十分隆重。蓝黄|色*的旗子也升了起来,征来的新兵要向旗子举行效忠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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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坐着一辆掉了漆的、像痨病鬼似的福特牌汽车,前往车站迎接佩特留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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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兵总监把蓄着两撇漂亮小胡子的仪表堂堂的切尔尼亚克上校叫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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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人去检查一下警备司令部和后方机关,要他们各处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如果有犯人,你就查问一下,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废物都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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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尼亚克把皮靴后跟一碰,敬了个礼,拉住走到跟前的一个哥萨克大尉,一道骑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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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兵总监彬彬有礼地问神甫的大女儿:“宴会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一切都就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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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警备司令正在张罗呢。”她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漂亮的步兵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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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公路飞驰而来,只听他挥着手高叫:“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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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兵总监大声喊起了口令:“各——就——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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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福特牌汽车气喘吁吁地开到教堂门口的时候,乐队奏起了《乌克兰仍在人间》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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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目佩特留拉本人,跟在师长后面,笨拙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他中等身材,一颗有棱有角的脑袋结结实实地长在紫红色*的脖子上,身上穿着上等蓝色*近卫军呢料做的乌克兰上衣,扎着黄皮带,皮带上的麂皮枪套里插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头上戴着克伦斯基军帽,上面缀着一颗三叉戟的珐琅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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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佩特留拉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派,完全不像一个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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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完了步兵总监的简短报告,似乎对什么不太满意。随后,市长向他致欢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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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留拉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从市长头顶上望过去,看着那些肃立的队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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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留拉登上旗杆旁边一座不大的检阅台,向士兵们发表了十分钟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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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得空泛无力,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大概是路上太累了。演说结束的时候,士兵们刻板地喊了一阵:“万岁!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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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下检阅台,用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随后,就在步兵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检阅各个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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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新兵队列的时候,他轻蔑地眯起了眼睛,生气地咬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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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阅快结束了,新兵开始宣誓。他们参差不齐地列队走到旗子跟前,先吻一下瓦西里神甫手里捧着的圣经,再吻一下旗子的一角。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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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请愿团挤进了广场,走到佩特留拉跟前。走在前面的是经营木材的富商勃卢夫斯坦,他双手捧着面包和盐,他后面是百货店老板福克斯和另外三个大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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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卢夫斯坦像奴才一样弯着腰,把面包和盐捧到佩特留拉面前,站在一旁的军官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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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居民向您,国家元首阁下,表示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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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等斗胆恭请阁下开恩,准许犹太人开张营业,并保护犹太人免遭蹂躏。”福克斯费了很大劲才把“蹂躏”这两个字从嘴里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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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军队从来不会蹂躏犹太人,这一点你们应当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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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留拉烦躁地耸了耸肩膀,他对不识时务的请愿团恰好在这个时刻出场大为恼火。他转过身来,对站在身后气得直咬黑胡子的戈卢勃说:“上校先生,他们控告您的哥萨克,请您调查一下,做出处置。”说完,又转身命令步兵总监:“阅兵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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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的请愿团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戈卢勃,所以,急忙要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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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的注意力,全都被分列式的准备工作吸引住了。响起了刺耳的口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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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卢勃逼近勃卢夫斯坦,一字一句地小声说:“你们这帮异教徒,赶快给我滚蛋,不然我就把你们剁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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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乐响起来了。第一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士兵们经过佩特留拉检阅台的时候,机械地朝他喊着“万岁!”然后从公路转到旁边的街道上去。军官们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像散步一样,甩着手杖,潇洒地走在连队前头。这种军官甩手杖、士兵持通条的分列式,是谢乔夫师的创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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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走在最后面,他们步伐混乱,磕磕撞撞,乱七八糟地挤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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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双赤脚踏在路上,发出柔软的沙沙声。军官们竭力想维持好秩序,但是做不到。第二连走到检阅台前的时候,右翼排头的一个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只顾惊奇地张着嘴巴看大头目,一不小心,踩在坑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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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步枪摔在石路上,哗啦啦地滑出好远。小伙子拼命想爬起来,可是后面的人立刻又把他撞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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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哈哈大笑起来。队伍更加混乱了,乱糟糟地通过了广场。那个小伙子慌忙捡起步枪,去追赶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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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留拉把脸扭向一旁,不愿再看这个大煞风景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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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等队伍过完,就向轿车走去。步兵总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将军阁下,不留下用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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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廖沙、瓦莉亚、克利姆卡也杂在教堂高大围墙后面的人群里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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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廖沙两手紧紧抓住栏杆,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盯着下面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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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走吧,瓦莉亚,人家散场收摊了。”他用挑衅的语气提高了嗓门喊,故意让所有的人都听到。说完,就跳下了栏杆,人们吃惊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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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谁也不理睬,径直向围墙门口走去。姐姐瓦莉亚和克利姆卡跟在他的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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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尼亚克上校和哥萨克大尉在警备司令部门前跳下马,把马交给勤务兵,急忙走进了警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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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那个小兵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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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尼亚克看了看这间又脏又乱的警卫室。所有的床铺都是乱糟糟的,司令部的几个哥萨克横躺竖卧,满不在乎地倒在床铺上,就连长官进来了也没有想到要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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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搞的,简直是个猪圈!”切尔尼亚克吼叫起来。“你们怎么像一群猪崽子一样躺在这儿?”他朝那些仍然躺着不动的人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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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哥萨克坐了起来,打了一个饱嗝,对他毫不客气地喊道:“你嚷嚷什么?我们有我们的长官,用不着你来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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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一下子跳到他跟前。“畜生,你这是跟谁讲话?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狗娘养的,你没听说过?马上都给我爬起来!不然,我就用通条挨个抽你们!”怒气冲冲的上校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马上把脏东西打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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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床铺整理好!把你们的狗脸也收拾出个人样来!看看你们像什么东西!不是哥萨克,简直是一帮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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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发起脾气来就不得了。他发疯似的一脚踢翻了路中间的脏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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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萨克大尉也不甘落后。他不住嘴地臭骂卫兵,挥舞着马鞭子,把那些懒鬼赶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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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目正在检阅,说不定到这儿来。你们动作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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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哥萨克一见事态严重,弄不好真会挨一顿抽,而且他们全都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厉害。于是就都像火烧屁股似的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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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去看看犯人。”大尉提议说。“谁知道他们都关了些什么人?要是大头目到这儿来,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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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司令到底上哪儿去了?谁有那么多工夫等他!马上把他找来!”切尔尼亚克发着命令。“警卫队全体到院子里集合,整好队!……为什么步枪不上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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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尉一脚踢开了小仓库的门。有几个人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余的人仍旧躺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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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全敞开!”切尔尼亚克命令说。“屋子里太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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